一、前言
在朱子理论中,“气质”相关的说法非常重要,不论是其肯定明道“论性不论气,不备,论气不论性,不明,贰之则不是”,或讨论《论语》中上智与下愚不移的问题,抑或诠释《孟子》“生之谓性”、中庸“天命之谓性”,诸如此论述颇丰, 可以看出朱子对于“气质”相关说法非常看重,此说不仅关联于本体论,在其工夫论中也颇为重要。在《四书章句集注》(以下称《四书》)以及《或问》《朱子语 类》的相关讨论中,也有具体针对有关说法给出说明。
在《论语》中由于对气质相关的引文较多,朱子在《语类》等也有着重讨论; 而《孟子》虽然对于气质较没有积极的探讨,但吾人亦可从朱子对《孟子》中讨论心与理的不同看出朱子的意思;在讨论《大学》《中庸》的内容时,朱子主要是想透过《大学》的“修齐治平”工夫达成成圣的目标。在《孟子》注中,朱子对于“气质”的讨论不像《论语》中那么明确,这是受《孟子》文本的内容限制,但从其中几条的注解,也可看出朱子对于“才(气质)”的看中程度。例如《孟子》“生之谓性”章,朱子针对明道、张载等人的注解,给出评论如下:
程子此说才字,与孟子本文小异。盖孟子专指其发于性者言之,故以为才无不善;程子兼指其岙于气者言之,则人之才固有昏明强弱之不同矣,张子所谓气质之性是也。二说虽殊,各有所当,然以事理考之,程子为密。盖气质所岙虽有不善,而不害性之本善;性虽本善,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,学者所当深玩也。①
朱子注《孟子》时,对于人的气禀之不同有提及,并且肯定了程子所说的“才”与孟子所说是有不同的,孟子大多是专指人人有显发道德之性的可能,因此可以说“才无不善”,因为在孟子“人皆可以为尧舜”的说法下,每个人都有成圣的可能,强调了人天生具有此道德性;而程子所说的才则不专指这种道德性,而是强调人有 昏明强弱的不同,此不同并非道德之性的不同,而是表现道德之性的不同,也就是 朱子所为“气质之性”。朱子强调的气质之性,是指“性落在气质中表现”,强调人气禀上的差异,使人即使都有气质之性,但表现与否却有差异,此说在《孟子》 中少有,例如孟子“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矣”一段,直言“若夫为不善,非才之罪也”,但在朱注中,只说道:“人有是性,则有是才,性既善则才亦善。人之为不善,乃物欲陷溺而然,非其才之罪也。”②还是在专言道德本性,而不针对此道德本性为何会受物欲而陷溺。细观《孟子》,最明显仅有一例:“形色,天性也;惟圣人,然后可以践形。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),此段朱子注解如下:
人之有形有色,无不各有自然之理,所谓天性也。践,如践言之践。盖众人有是形,而不能尽其理,故无以践其形;惟圣人有是形,而又能尽其理,然后可以践其形而无歉也。③
朱子在此处有点出《孟子》中的圣凡区别,但也只是说出圣凡之间的差异在于凡人无法完全实践,而圣人天生便有实践理的天性,因此可以完全按理而行而没有疏漏。但除此之外,在《孟子》中,我们很难看出气质不同的人要如何实践道德,因为孟子肯定了人人皆有四端、皆有成圣的可能,在气禀上的区别并不明显,这也 是朱子认为孟子忽略了气而更重视性(理)的原因。如上文所说,朱子肯定明道所说“论性不论气,不备。论气不论气,不明,贰之则不是”,代表了朱子对于“气质”的重视。
相对于《孟子》,朱子对《论语》的说明更加仔细,朱子对于气质禀赋的讨论,主要在《论语》注中发挥,对此问题讨论尤多,例如“上智与下愚不移”、关于“中人”的讨论等,都非常丰富,在《论语》注中很显明,而《孟子》注中则几乎不谈。故讨论儒家的道德实践,如果依照朱子重视气禀、强调下学工夫,便不能够只透过《孟子》来了解。故本文主要透过朱子《论语》注中对于气禀不同的情况下,各类成德工夫的讨论,来说明朱子对于气禀及成德工夫的具体理解与评价。
二、下愚之人及其修养工夫
在《论语》中,孔子有言“唯上智与下愚不移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,但对于“下愚”的定义却不只有一种解释。在《论语》中,“柴也愚,参也鲁,师也辟,由也喭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,以及“六言六蔽”“宰我不仁”“管仲如其仁”章,都可以说是有关“下愚”的说明。以气质来理解下愚的话,一为“下愚”主要指气质驳杂的人,是气较浊、厚之意,相对于清、薄之气而言的,此类人在修德上资质驽钝,是理解能力的问题,如樊迟、宰我;一为品格不好的人,此类人气质未必驳杂, 也可能是很精明,但天生对于道德有隔,可谓天生凉薄之人,即一般相对于“君子”的“小人”之流,如桀、纣等。以下举《论语》中,孔门弟子二例来讨论。
(一)樊迟
对于“下愚”中的第一种,仅是在修德上,碍于天赋而无法容易修德,或者是容易受外在事物所影响,对于这类人,孔子一般都是以谆谆教诲或者批评的方式引导,如《论语》中有多条孔子对樊迟教诲的话语,都是以仔细讲解的方式,试图让樊迟能够明白道理,樊迟在《论语》中虽是资质驽钝,但他也很好学,多次向孔子请教问题,《论语》中樊迟对孔子的提问都是较浅白、较表层,以及许多是生活上 的实务,但孔子仍愿意仔细回答他所提的问题。因此虽然资质不好,对于樊迟的勤学,孔子是肯定的,但也有对他提出批评:
樊迟请学稼,子曰:“吾不如老农。”请学为圃。曰:“吾不如老圃。”樊迟出。子曰:“小人哉,樊须也!上好礼,则民莫敢不敬;上好义,则民莫敢不服;上好信,则民莫敢不用情。夫如是,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,焉用稼?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
从樊迟跟孔子问学庄稼与种菜,可以看出他并不能了解孔子究竟能够教导他的是什么,用孟子的话来说,孔子的教育是要让学生成为“劳心者”,而樊迟却询问孔子“劳力者”之事。孔子批评樊迟是“小人”,不是指樊迟道德品性低下,而是由于樊迟不能够成为相对于民的统治阶级,不能够有统领大众的能力,故只能是小人。虽然孔子批评樊迟不能够有做上位者的眼界,但樊迟向孔子请教,孔子仍旧因其材而教育之。对于樊迟的好学精神,朱子还是予以赞美的:
樊迟之问仁知也,夫子告之尽矣。樊迟未达,故又问焉,而犹未知其何以为之也。及退而问诸子夏,然后有以知之。使其未喻,则必将复问矣。既问于师,又辨诸友,当时学者之务实也如是。①
孔子并没有直接明确地称许樊迟的务实,但在朱子,对于樊迟无法理解老师之言,而愿意重复询问,且不只询问老师,更愿意询问同辈之友朋,这样的务实精神是朱子所肯定的。
(二)宰我
宰我在《论语》中多次出现,都不是完全正面的形象。对于宰我,孔子也有诸多批评,如宰我问三年之丧可否不要三年,孔子问他“汝心安否”,宰我说安,孔子在宰我出门后说:“予之不仁也!子生三年,然后免于父母之怀。夫三年之丧,天下之通丧也。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?”(《孔子·阳货》)孔子对宰我的批评,朱子都没有意见,因此注解中并没有针对宰我的资质及孔子的教法给出评论,但在《语类》中有言:
叔器曰:“宰我只知有箇公共底道理,却不知有义。”曰:“不惟不晓义,也不晓那智了。若似他说,却只是个呆人。”因云:“宰我见圣人之行,闻圣人之言,却尚有这般疑,是怎生地?缘自前无人说这个物事,到夫子方说出来,所以时下都讨头不着。似而今学者时,便无这般疑了。”叔器又云:“圣人只说下学,不说上达,所以学者不晓。”曰:“这也无难晓处。这未是说到那性命之微处,只是宰我钝。如子贡便是个晓了通达底,所以说从那高远处去。”①
这条是比较清楚的朱子对于宰我的看法,从文中可以看出,宰我不晓义一事,朱子认为是由于宰我资质较驽钝,不能通晓道理的关系,好比宰我问守丧三年一事,朱子注曰:“宰我既出,夫子惧其真以为可安而遂行之,故深探其本而斥之。言由其不仁,故爱亲之薄如此也。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也是认为宰我的资质不佳,此资质较樊迟那种理解上的能力欠缺,更接近道德品格的问题,故朱子说宰我“不仁”。
下愚的特质包含许多种,但综观《论语》中孔子对于“下愚”的说法,其实孔子并未给出明确的改正方式。观上述两例,在孔子的教学方法中,讲求的是“不愤不启,不悱不发,举一隅不以三隅反,则不复也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,即肯定孔子教学上讲求的是点拨的办法,讲求的是求学者自行领悟力以及自主学习的能力。既然如此,对于下愚之人,孔子是很难教导的,但从樊迟一事上,又肯定了孔子对于下愚的第一种人,是愿意去指导的;而对于第二种,即道德品性不佳的人,孔子虽会训斥,但在不能引导后,便不去教导他,这点从朱子对“唯上知与下愚不移”的说法,可以更详细了解:
人之气质相近之中,又有美恶一定,而非习之所能移者。程子曰“人性本善,有不可移者何也?语其性则皆善也,语其才则有下愚之不移。所谓下愚有二焉:自暴自弃也。人苟以善自治,则无不可移,虽昏愚之至,皆可渐磨而进也。惟自暴者拒之以不信,自弃者绝之以不为,虽圣人与居,不能化而入也,仲尼之所谓下愚也。然其质非必昏且愚也,往往强戾而才力有过人者,商辛是也。圣人以其自绝于善,谓之下愚,然考其归则诚愚也。”
对于人的气质的不同,尤其是下愚者,其才非美而为恶,但此处所说的“不移”只有一个特质:自暴自弃。故下愚并非不能移,甚至可以说下愚之人是无不可移的,只要他愿意去逐渐调整自己,便可以“渐磨而进”。但自暴自弃之人,自己拒绝使自己改变,并且不愿意去为善为仁,这种人即使圣人在旁,也无法影响之、化之,这便是孔子所谓的下愚之人。而朱子认为自暴自弃之人,其实并非下愚,因为此种人的意志往往高过普通人,但因为故步自封,故会“自绝于善”,朱子认为以“诚愚”(按:真愚)来说之更切。
三、上智之人及其修养工夫
在《论语》里,对于人不同的气质禀赋都有讨论,朱子在注解相关文献时,也对这些问题有所讨论,除了总论不同资质的圣凡区别外,对于上智、中人以及下愚 之人,《论语》中都有记载,朱子也都有详细的说明。“上智”在《论语》中,一般都是以“圣”“仁”“智”“善”等来描述的,但在对于上智之人的修养工夫,在孔子没有明显的说明,我们可从其因材施教处,略明白一二,后文即会说明。而在朱子,关于上智的修养工夫问题,最明显的是在讨论“好仁与恶不仁”的资质即好的人,应该以什么作为休养工夫,并且好仁和恶不仁,在朱子都有区分,虽肯定二者都能达到成德一目标,但在区别处,朱子也有详细讨论:
问:“好仁、恶不仁,有轻重否?”曰:“也微有些轻重。好仁,是他资质宽厚和重;恶不仁,是刚毅方正。好仁,则于仁与礼上多些;恶不仁,则于义与智上多些。好仁,只知有仁,而不见那不仁来害他;恶不仁,是曾得知这病痛,惟恐来害他。……恶不仁终是两件,好仁却浑沦了。就学者未能好仁,且从恶不仁上做将去,庶几坚实。”①
就朱子的说法,好仁与恶不仁的优劣在于好仁者境界更高,因为好仁者不会想到不仁,而恶不仁则对于不仁有深刻的感受,方有“恶”之情,也因此朱子认为一般人尚不能马上做到好仁,却可以从“恶不仁”作为开始,先有分别的由于对不仁有所恶而努力为仁,再进到浑沦的至善之境界。这种浑伦的境界很难生而有,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。朱子有举一例,即不知所谓学、不知圣人如何是圣②,但成圣工夫对于此类人也几乎没有作用,此部分朱子在《语类》中亦有几段讨论:
问“善人之道”。曰:“‘善人之道’,只是个善人底道理。所谓善人者,是天资浑然一个好人,他资质至善而无恶,即‘可欲之谓善’。他所行底事,自然皆善,不消得按本子,自不至于恶。若是常人,不依本子,便不能尽善流而为恶。但他既天资之善,故不必循涂守辙,行之皆善。却缘只是如此而无学,故不能入圣人阃室。横渠之解极好。”①
有人问“善人之道”,可能是问善人之所以为善人的道理;也可能问如何可以达到善人;亦有可能是善人该如何行。朱子的回答主要是针对第一种理解,说明善人由于资质好,“可欲之谓善”,行为表现都不需学,即可不为恶,“按本子”即是依规定来做,善人不依规定都能够为善,可见其资质之美、行为亦都是自然而然合于善。但朱子并不赞同由于资质好而自然而然便能够达到成德之境,此种看法主要见于他对“不践迹,亦不入于室”的相关讨论:
施问“不践迹”。曰:“是他资质美,所为无箇不是;虽不践成法,却暗合道理。然他也自不能晓会,只暗合而已。又却不曾学问,所以‘亦不入于室’。”林问:“不入室,室是神化地位否?”曰:“非也。室只是深奥处。”②
问:“‘不践迹,亦不入于室’,莫是笃行之而后可以入善之阃奥否?”曰:“若如此言,却是说未为以前事。今只说善人只是一箇好底资质,不必践元本子,亦未入于室。须是要学,方入圣贤之域。惟横渠云:‘志于仁而无恶。’此句最尽。如乐正子,自‘可欲’之善人去,自可到‘美、大、圣、神’地位。”③
问:“善人是资质大故粹美,其心常在于善道,所以自不至于有恶。有常者,则是箇确实底人否?”曰:“是。有常底也不到事事做得是;只是有志于善,而不肯为恶耳。善人则从来恁地好,事事依本分。但人多等级。善人虽是资质好,虽是无恶,然‘不践迹,亦不入于室’。缘不甚晓得道理,不可以到圣人,只是恁地便住了。”④
对朱子而言,这种“不践迹”的天生行圣人,只是暗合道理,朱子批评此种人不是晓得此道理,而只是由于资质极好,故能暗合于理,而没有真正明了到此理的深奥,故曰“缘只是如此而无学,故不能入圣人阃室”。透过上述内容,我们可以肯定朱子对于如何成圣,应仍由“恶不仁”进到“好仁”,方能够说是“真入于圣人之境”的浑沦之尽处。故朱子所要强调的为学之方法,重点便在于为学可以使所有不同资质的人,都能够透过此一方法往成德成圣之目标前进。
上智之人除了圣人,即“尧舜性之也”的天生气清者外,在《论语》中,颜回、 子贡、曾子、子路等贤人都算在内。上智之人很接近圣人境界,但又未必已达圣人境 界,故表现气质之方法仍有未尽者,以下举较有代表性的颜渊、子路为例。
(一)颜渊
颜渊在孔子的弟子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,他在孟子尚未被封为“亚圣”前,曾经被视为“亚圣”,后来他被升为“复圣”①。颜回资质已经非常好,但仍然说“三月不违仁”,这便是尚有不足处,既然如此,便有具体修养的工夫,可从《论语·颜渊》里颜渊向孔子请教仁看出:
颜渊问仁。子曰:“克己复礼为仁。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颜渊曰:“请问其目。”子曰: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。”颜渊曰:“回虽不敏,请事斯语矣。”
如颜渊这般资质良好的人向孔子问仁,孔子回答“克己复礼”,不是说颜渊不克己、不复礼,而是强调即是有颜回这般好的资质禀赋,在生活中仍须谨小慎微。此处虽说“一日”,但其实是指若每一日都能谨守克己复礼之法,便能够更近于仁,且不能是自我修养,更强调须在现实中有所行为,故曰克己复礼。朱子肯定了颜渊的好学,但强调“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”,既然颜渊尚有不足,那必然得从其缺失中修养之,且朱子认为“克己复礼”乃是平淡而深入的道理,曰:“此章问答,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。非至明不能察其几,非至健不能致其决”②,故既肯定了上智之人亦须有修养工夫,且此工夫也是平常而深微的道理。
(二)子路
身为孔门四科中政事科的代表人物,子路在《论语》中形象虽粗犷,但朱子对子路的评价是不低的,甚至可以与政事科另一代表冉求持平,以下借由几段文献说明之:
问:“浴沂地位恁高。程子称‘子路言志,亚于浴沂’,何也?”曰:“子路学虽粗,然他资质也高。如‘人告以有过则喜’,‘有闻未之能行,惟恐有闻’,见善必迁,闻义必徙,皆是资质高;车马轻裘都不做事看,所以亚于浴沂。故程子曰:‘子路只为不达“为国以礼”道理;若达,便是这气象也。’”①
问:“车马轻裘与朋友共,此是子路有志求仁,能与物共底意思,但其心不为车马衣裘所累耳,而程子谓其‘亚于浴沂’。据先生解,曾点事煞高,子路只此一事,如何便亚得他?”曰:“子路是个资质高底人,要不做底事,便不做。虽是做工夫处粗,不如颜子之细密,然其资质却自甚高。若见得透,便不干事。”②
学生问朱子曾点的学问高,那为何程子认为子路言志仅亚于曾点?朱子认为即使子路学粗,但其资质高,他能受他人言其过、能充实其学问,又可以为善行义,资质其实很高,只是他对于礼学得较粗尔。针对程子对子路的高评价,朱子更以冉求来对比说明:
陈仲亨说:“‘子路只是不达为国以礼道理’数句,未明。”先生曰:“子路地位高,品格亦大故高,但其病是有些子粗。缘如此,所以便有许多粗暴疏率处。他若能消磨得这些子去,却能恁地退逊,则便是这个气象了。盖是他资质大段高,不比冉求公西华,那二子虽如此谦退,然却如何及得子路?譬之如一个坑,跳不过时,只在这边;一跳过,便在那边。若达那‘为国以礼’道理,便是这般气象,意正如此。‘求也退,故进之。’冉求之病,乃是子路底药;子路底病,乃是冉求底药。”③
程子、朱子对于子路的评价不低,因为子路的缺点明显,只要消磨这些问题,子路便能达到如曾点般的气象,而冉求与公西华虽谦逊,但还未能达到子路那般心不为外物所累,因此此处讲冉求与子路各自需要学的,便是对方的优点。
颜渊与子路虽然在朱子看来都是属于气禀很好的人,但二者的区别也很大,可以用下例来印证:
问:“好仁者如颜子,恶不仁者似孟子否?”曰:“好仁者与恶不仁者本无优劣,只是他两个资质如此。好仁底人,是个温柔宽厚底资质,只见得好仁处好,不甚嫌那不仁底,他只见得好仁路上熟。恶不仁者,便是个刚劲峭直底资质,心里真个是恶那不仁底事。好仁底较强些子,然好仁而未至,却不及那恶不仁之切底。盖恶不仁底真是壁立千仞,滴水滴冻,做得事成!”①
颜回是孔子弟子中德性最接近孔子者,而孟子则是继孔子之教者,且孟子的刚直之气,也与子路相像,故以孟子来说明这二种性格迥异的资质者之间的不同,是可以类比的。有人问此两种性格的人的差别,朱子以“资质不同”来说,在此朱子对于好仁与恶不仁的优劣未必前述那般一定得给出高下,但也强调了另一层意思:“然好仁而未至,却不及那恶不仁之切底”,与上文所说的好仁也必须有恶不仁那般真切的体会,否则此好却“未至”,尚不如恶不仁的体悟来得真切。朱子在此虽然仍肯定颜回的资质更高于孟子一些,但是也想堵住那些只想以“好仁”作为工夫者,故特别言很可能“好而未至”,既然不能有颜回那般资质,仍得从“恶不仁”的那般苦心为学,由“恶不仁”而磨至“好仁”,滴水穿石之工方为为学之重要功夫。对于此二种不同的资质,朱子又有举例:
因论“好仁、恶不仁”,曰:“此亦以资质而言。盖有一等人,只知好仁,更不管恶不仁事;一等人专是恶不仁意思多,然其‘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’,则所为必无不仁矣。然毕竟好仁者终是较得便宜,缘他只低着头自去做了。恶不仁者却露些圭角芒刃,得人嫌在。如颜子明道是好仁,孟子伊川是恶不仁;康节近于好仁,横渠是恶不仁。”②
“好仁者只知好仁,而不会管恶不仁之事”,这是由于这种资质的人只会想要去为善,但不会去想着厌恶为恶,因为没有想到去厌恶,做出来便都是顺势自然的为善为仁;而恶不仁者则是有棱有角,明确表现自己厌恶那些不仁之事,容易在行为处事上得罪小人,故得人嫌,但因为他们不愿使自己为不仁,故所作所为也必定没有不仁,这便是这两种资质的人的性格特质的不同表现。
四、中人的修养工夫
《论语》中对于“中人”的说明主要在于“中人以上、中人以下”以及“上智下愚”两种说法,值得注意的是,我们除了在理解“上智与下愚”不移,以及“中人以上、中人以下”两章时,都是将人分作三类,上智与下愚不移,那中人必定是可移者;而中人以上以及中人以下,本就将人分作上、中、下三等,但在实际分析《论语》以及朱注对于人的资质之区分时,却会遇上一些问题。如此种区分是结果论的区分还是本质上先有的区分?如果以结果论,或者是本质上的区分来理解上智与下愚以及中人,那中人的“移”究竟是“移”什么?如果是“移”到只剩下智与愚二者,那就不会是三分,而是二分。既然中人可移,就不能够限制其结果必为中人,因此,上智下愚与中人的区分就不能是结果以及本质的区分,那要如何区分为智、中人以及下愚三者呢?恐怕只能是时间上的区分,及学之初始,有两种人不会改变,即上智与下愚之人,中人则会有进退之可能;到了学之终,中人透过变化气质,而成圣或者维持平庸,抑或是下堕为愚者。而朱子所欲强调的,便是使中人上下变化的为学工夫。中人大抵指一般人,对于一般人资质的可上可下,朱子强调要如何使他们能达于上:
问:“圣人教人,不问智愚高下,未有不先之浅近,而后及其高深。今中人以上之资,遽以上焉者语之,何也?”曰:“他本有这资质,又须有这工夫,故圣人方以上者语之。今人既无这资质,又无这工夫,所以日趋于下流。”①
有人问朱子若说圣人教人时,为何对于中人以上便讲上人之道理,朱子给出的回答强调中人以上便有达上人之资质,且需要有上人之工夫。此处可以注意的是中人的工夫并非保持为中人,而是使中人能够达上人。朱子甚至孔子都不会认为中人只要保持其为中人便可,势必希望中人能在为仁处努力,更进一步,使自己能够有所达至上人,而不使自己下堕。既然中人以上者,我们可以让他们知晓上人的道理,那对于中人以下者,又为何言“不可以语上”呢?朱子回答曰:
正淳问:“‘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’,是使之下学而未可语以上达否?”曰:“如此,则下学、上达分而为二事矣。况上达亦如何说得与他!须是待他自达。此章只是说智识未理会得此义理者,语之无益尔。”①
朱子回答为何下学不可以上达之学教之,是由于其认为下学与上达是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工夫理路的。中人以下只能做下学工夫,若告诉他们超出他们智识所能及的道理,对他们是没有好处的,如阳明后学之所以会“荡越”也是如此;除此之外,朱子认为上达不应该是透过讲学而学得的,而应该是靠中人以下之人自己的努力而使自己达至的。中人以上之所以可以讲上人的道理,是由于中人以上之人本有达到上人的资质,跟他讲上人的道理,对他而言算是一种点拨;中人以下之所以不能讲上人的道理,因为这种上人的道理混沦高妙,他们并不能够了解,也很有可能因为智识上的不足,导致他们误解上人的道理曲解而为,除此之外,要从下学而达至上达,必须是靠自己的自悟自达。在此,孔子或者朱子都没有说是否可以从中人以下达至中人以上甚至上达,但是从孔子、朱子对于人努力为仁的说法来看,人只要愿意学、愿意用力于仁,则必定能进,故终有自达上中人以上之可能,届时便可语之上人之道理,更使之达上达之境。《论语·里仁》“我未见好仁者”章有言:
子曰:“我未见好仁者,恶不仁者。好仁者,无以尚之;恶不仁者,其为仁矣,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。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?我未见力不足者。盖有之矣,我未之见也。”
孔子这一段所说“好仁恶不仁”的人,这是资质非常好的人,“好仁”是以仁作为最高的标准,“恶不仁”是厌恶不仁且会避开。这种资质非常好的人虽然孔子说未见之,但他也没有看过“力不足者”,可见“好仁恶不仁”的上智之人是少见的,而“力不足”者可能有,但是少见。由此引文可见,孔子平日所见之人,通常是介乎二者之间,此处除了说明资质美好的人难见,甚至很难肯定之外,还有对于一般人都并非“用力于仁而力不足”者,即对于一般人都有能力去用力于仁。
朱子针对此段文章强调的内容则不同,他对于此种“好仁恶不仁”者,虽亦有分别,但都是能够达到成德者②,此在“上智”的讨论中已有说明。而朱子也肯定上智之仁难见,云:“此皆成德之事,故难得而见之也。”①可见成德不容易于现实经验中找到,而对于“力不足者”的看法,则注云:
盖人之气质不同,故疑亦容或有此昏弱之甚,欲进而不能者,但我偶未之见耳。盖不敢终以为易,而又叹人之莫肯用力于仁也。②
虽然人的气质不同,有清薄者,自然也有昏弱者,朱子强调“欲进而不能者”是不存在的,只要人肯在此用力,总会有所进步。“用力而不至”的情况与“欲进而不能”是不一样的,人只要努力一定可以进步,之所以会“用力而不至”,是有可能有气质昏弱到欲进而不能者,但孔子认为这种人是非常少见的,大部分人之所以无法为仁,都是由于不肯用力在此而已。
五、结语
从上述内容可以看出,朱子对于不同的资质有各自的了解,且各资质的努力方是都不同,不会因为上智就不需为学之工夫,也不会因为是下愚之人就没有成圣成贤之可能。在论圣凡之别时,强调圣亦有不同表现,如“好仁”与“恶不仁”,既是两种不同的气质禀赋,也可以是成德的两种不同表现。依照朱子的看法,“好仁”者的资质是高于“恶不仁”者的,但是若“好仁”是天生资质便好,而不是由“恶不仁”进至好仁的境界,便只能是“不践迹”“不入于室”;而上智之人表现的气质也不尽相同,但不论是哪种上智之人,只要能够了解到自己的不足并且努力去改,使自己能够纯化自己的气质而使其气清而薄,那便能够有更进一步的可能;中人又分中人以上与中人以下两类,中人以上之人,由于其资质是可以达到上达之人,故朱子认为可以教予他们上人的道理,以使其能精进,中人以下之人,朱子认为虽他们最终仍有达至的可能,但是就眼前的情况,要使其突破下学而达到上达之工夫,势必不能讲超出他们目前智识所能了解的道理,要使他们先透过下学的工夫,渐渐使自己能够自达中人以上的境界,则可以教之以上人之道,以使其最后能够通至上达之境;最终所谓“下愚”者,大抵都可以透过中人以下的方法使自己日益进步,唯有自暴自弃、气强而自绝为善之可能的人,方没有为学而达至成圣成贤的可能。(作者简介:张力云,台湾“中央”大学中文研究所博士研究生。研究方向为宋明理学、当代儒学。原文出处:《朱子学研究》编委会编:《朱子学研究》第34辑)